常常羡慕别人有很要好的朋友,当你遇到了麻烦,能够毫不犹豫地扔下自己或许是很重要的工作去为之奋斗,比办自己的事情还认真。
琛是我小时最要好的伙伴,又同窗10年,算起来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20年,比亲兄弟还长。1968年夏天,我的父亲和琛的母亲被揪出来,我俩咬咬牙去了北大荒一个叫伏尔基河的小农场。那年我16岁,琛只有15岁。冬天刮起了大烟炮,雪花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钻进帐篷,连脸盆里的水都结冰了。夜里冻得实在睡不着,就挤进琛的被窝,听他讲故事。琛的故事真多,一个冬天都没讲完。记得第一个故事是《二十年代血泪仇》,讲一对青年学生复仇的事,旧上海滩血雨腥风,而这个故事却充满了人情味,那么多年也没忘记。
农场有个小酒房,出酒的日子大伙都跑来了,喝得东倒西歪。琛的酒品最好,酒量也大,一个人坐在那静静地喝,像喝水一样,喝完了还可以给你讲故事。
1975年麦收刚过,琛被选送上了大学。临走的那个晚上,我和琛坐在白桦林中,晚风柔若丝帛,那薄薄亮亮的月亮像是用锡纸剪了贴到夜空中去的。我俩都不说话,呆呆地望着月亮。琛到了北京就给我来信,信封是自制的,他不忘在信封的背面写上:信儿快快飞,我盼信儿快快回,鱼儿盼清水,我盼信快回。1984年琛去美国读博士学位,一去竟是10年,还在美国出了散文集。琛在国外也不断给我写信,依旧在信封背面写上那句话,像热恋中的情人。每当喝酒的时候,便会想起琛。听人说,在热闹的时候想念一个人,那便是真想念。那么,琛是我真想念的朋友了。
上月琛打来越洋电话,告诉我要回来参加母校30周年校庆。那天在机场相对而坐,10年的时间汩汩无声地一滑而过,岁月的无情、生活的艰辛彼此都刻在脸上。在琛身上,你会发现从前的友谊依然存在,你会为结识这样的朋友而骄傲。
从北大荒返城,我一直在一家出版社工作,交了不少读者和作者朋友。编辑部的四合院里有一棵大柿树,每当柿子黄时先打下来,在米缸里闷上数日,柿子会变得软软的。周末约来几位作者,围坐在柿子树下,沏上清香扑鼻的茉莉茶,吃着甜甜的柿子,海阔天高地谈论,编辑和作者间于是有了一种鱼水情般的联系。分手时每人送上一兜刚刚打下的柿子,相约来年柿子熟时再相聚。
作者之中,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叫冉林的。他不足40岁,个子不高,瘦瘦的,戴着一副很深的近视镜。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下着大雨,他用雨衣把书稿包了好几层,自己却淋得像只落汤鸡。他翻译的是苏联长篇小说《战争的密秘》,描写苏联卫国战争那段艰难的历史。他只拿来上册,中册和下册仍在翻译中。或许是他那种率直感染了我,我俩一下成了朋友,他叫我老师,其实他的年龄比我大,又在大学教书,我应该叫他老师才对。
有一次冉林兄回陕西探亲(他是陕西长安人),特地带给我一篮陕西的柿子,刚下火车就风风火火跑来我家。柿子很小,只有乒乓球那样大,皮薄肉甜,与北京的柿子比较起来,确实是陕西的柿子好吃。这以后他常托人捎给我陕西的柿子,还有他家乡产的核桃和大枣。
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冉林兄在翻译下册书稿时病倒了,这正是柿子熟了的季节,我提了一兜柿子去看他。推开门床上空荡荡的,嫂子告诉我:冉林兄患了“突发性肝坏死”,才短短20几天就走了,留下一个刚上学的女儿。冉林兄在生命的弥留之际留下一封信给我,推荐他的一位同事继续完成剩下的翻译工作,信的末尾说再不能吃我亲手打下的柿子了。读了他的信,我真想大哭一场,我为冉林兄而惋惜,他还那么年轻,又那么有才华,无论对家庭还是对国家都是一个损失。
每当柿子熟了的季节,心里总会有一种钝钝的痛,一种浓浓的思念之情便会油然而生。其实朋友有各种各样的交法,只要你真心实意交朋友,淡如水和粘如漆只是一种形式而已。只要你是从善良的本意出发,朋友靠你很近离你很远你都一样。